黃昏，那只貓又到院子里來了,。

烏云覆雪,，這是我對它的稱呼。遠(yuǎn)遠(yuǎn)地看,，它的樣子就像一只白貓背上馱了一只小黑貓,，讓人見了發(fā)笑。更讓人發(fā)笑的是,，它每次來,，都要跟人打招呼：嗷嗚、嗷嗚,。

我也樂得回應(yīng)它,，用它的語言：嗷嗚、嗷嗚,。

它會聽懂我語言里的信息嗎,？

我聽懂了它叫聲里的意義嗎？

似乎都沒有,?？此埔粊硪换氐暮魬?yīng)，不過是雞同鴨講,。我哪里能學(xué)會它升降曲折,、婉轉(zhuǎn)多變的聲音呢？一如它聽不懂我的語言,。有時,，我會感喟語言有什么用，多少暗含的意思在模式化的語言表達(dá)中流失了,。

我能說,，見它來了，我很開心,。但我不能確定它來了是不是開心,。我放了貓糧在院子一角，它按時來吃,，對這份口糧,，它是不是像人類為了口糧去上班的那種心情？

不去想了,，竹葉的影子落在麥冬叢里,，它坐在麥冬上,，尾巴輕柔地繞過來，貼緊后腿,，這是貓經(jīng)典的坐姿,。我想，如果我有一條尾巴,，把尾巴放在哪里呢,？貓?jiān)谔蛩那白Γ崎e得像一個古代的文士,。

天色漸暗,，晚風(fēng)生涼，它從哪里來,，晚上要住在哪里,？下雨了，天冷了,，它需要一只窩,。我曾在后院為它安放過一只窩，明黃色的棉織品,，溫暖柔軟,，上面蓋好了防水的塑料布。它并未入住,，只有風(fēng)和衰敗的竹葉在里面停駐,。

不久前，有只小貍貓光臨小院,。它不認(rèn)生,，繞膝不去。我將它帶到寵物醫(yī)院驅(qū)蟲,、打疫苗,。醫(yī)生問，它叫什么名字呀,。

我還沒想好給它起名,，它只是路過我家。

“你既然帶它來了,，就要給它一個名字,。”“是啊,，那就叫它小貍吧,。”

晚上給小貍洗澡、吹風(fēng),，它在我的掌心發(fā)出幸福的呼嚕聲,。

小貍，小貍,。

我輕輕喚著它的名字，它睜著眼睛看我,，像聽懂了稱呼一樣,，又發(fā)出一陣令人心軟的呼嚕。一個名字,，限制和突顯了這只貓的特殊性,。而呼喚這個獨(dú)特的名字，讓我們之間似乎建立了緊密的聯(lián)系,。

次日清晨,，小貍搖著尾巴，從房間里走出去,，在麥冬叢里玩,。它在攆一只淡青色的癩蛤蟆，這只可憐的癩蛤蟆步步后退,，鉆到一堆腐葉里去了,。

我看了一會書，再到院子里找小貍,，小貍不見了,。

小貍來得毫無征兆，去得沒有任何消息,。我的牽掛,、不忍，在人類自以為安穩(wěn),、舒適的房子里的焦慮,、嘆息，被小貍遠(yuǎn)遠(yuǎn),、遠(yuǎn)遠(yuǎn)拋在身后,。

那么，現(xiàn)在我要挽留烏云覆雪嗎,？

既然人與貓有了“嗷嗚”的對話,，人馬上就想到，能不能有更深切的交流呢,？

夜晚來臨,。云彩將半邊月亮擦得锃亮。我抬頭看那天上青黑色的云，看那通體發(fā)光的銀色月亮,，像是麥冬叢里的這只貓投射到天幕上了,。

這只貓孤獨(dú)嗎？

我其實(shí)對它的身世一無所知,。許多從你面前過去的人,，有的是粗糲渾濁的面孔，有的是溫和靜默的容顏,，我們對這洶涌的陌生的人流,，同樣一無所知。

人要和人進(jìn)行交流,，越接近,，越發(fā)現(xiàn)彼此心思契合的可能性很小，風(fēng)險(xiǎn)很大,。一只流浪貓進(jìn)入人的視野,，人以為能掌控它，能給它溫柔,、愛,，和一切他以為能給的東西。

其實(shí),，流浪貓有它的世界,，它未必需要人的溫柔，它不想為一點(diǎn)貓糧交出自由,。在人類這里,，叫“不為五斗米折腰”，在貓那里,，是“吃完貓罐頭就走”,。

你為何要生出留住它的愿望呢？我問自己,。

在人海里,，你能留住誰？

聽眾,，讀者,，抑或遠(yuǎn)在天之涯海之角的陌生人，看到你文章描摹的場景,，突然覺得與你親近起來,，跟你討論那種微妙的感受，你感到那面向虛空的試探一下子被承托住了,，伸出的孤單的手臂被牽挽了,。你珍惜這些時刻,。你又知道，待真的靠近時,，最初的感動也許會被消耗,、撕毀。

美好的意象,，就像此刻天上的半塊月亮,，月映萬川，所有的人都可以享受這永夜的涼月,。它在青黑色的云層里,，在高天之上，按照它的運(yùn)行規(guī)律堅(jiān)定地行走,。月亮不屬于某個人，就像貓不屬于收養(yǎng)者,，也如同你我皆不屬于誰,。片刻的心意融通，短暫的溫存愛戀,，是漫長歲月里的甜點(diǎn),。但時光往前，生活自有它的行駛軌跡,。

烏云覆雪,，早就在我抬頭望月時，從那片麥冬里走開,。

它到底去了哪里,？它生活得好嗎？每分每秒都充實(shí),、溫暖,？

干卿底事？

我就是問問,，畢竟我們每次見面都要“嗷嗚,、嗷嗚”幾通，互致問候,。

你還是別問,，沒有牽絆，才能遠(yuǎn)行,。

嗷嗚,、嗷嗚……

馮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