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是83歲那年進(jìn)城和我爸媽住在一起的,。

奶奶在鄉(xiāng)下也沒啥家當(dāng)，裝糧食的老柜子,，城里用不上,，有組合柜；大鐵鍋,，用不上,，有電飯鍋、高壓鍋,、燉鍋,；雕花老床，也用不上,，有爸媽準(zhǔn)備好的席夢思,。一口泛著古銅一般光芒的陶缸，那是泡菜壇子,，里面盛著1983年的泡菜“母水”,，我爸愛吃泡菜，他湊近奶奶身前柔聲說：“媽,，這個用得上,，帶到城里去吧?！蹦棠填D時眉開眼笑,。

對了，還有一把老鐮刀,，奶奶也帶上了,，果真，奶奶在城里用上了,。爸媽住的樓房下面,，有一個小花圃，花圃四周綠草茵茵,，奶奶看見后,，幽深的雙眸突然放光，她上樓拿來鐮刀開始割草,，動作如在鄉(xiāng)下一樣麻利,。奶奶一輩子就是一個勤勞的人，匍匐在土里求食,。爺爺生前跟我回憶說,，娶你奶奶那天，本來準(zhǔn)備了轎子,，村里幾個壯漢當(dāng)天也吃了飽飯,，抬著大花轎去接親，但奶奶一把推開轎子，自己徒步20多里來到了爺爺家,。

話說那天我奶奶用鐮刀飛快地割草，很快碼了一大堆,，正好被下樓的我爸看見,，爸大驚，喊：“媽,，您割草干啥,？”奶奶抬腰回答：“草嫩，拿來喂牛嘛,?！卑只卮穑骸俺抢锬挠猩杜＃詾檫€要耕田啊,?！蹦棠虇枺骸澳銈儾皇且扰Ｄ搪铮凰偷脚Ｄ虉鋈?，喂奶牛,。”爸說：“牛奶場有專門的牛飼料,，用不上,。”后來,，奶奶割的那一堆青草,，被環(huán)衛(wèi)工拖走。我爸輕微地責(zé)怪奶奶：“媽,，您看,，這倒給人家添麻煩了?！蹦棠虈@了一口氣,，老絲瓜一樣的小腦袋耷拉著，她感到自己來城里后,，十八般武藝都派不上用場了,。

奶奶來城里才3個月，儼如缺水的植物,，整個身子萎縮下來,。我爸是個孝子，就常帶上她走大街串小巷,，城里小吃攤上的美食,，奶奶差不多都吃過了。當(dāng)然，每一次,，奶奶都客客氣氣地推托著,，但推托間，一碗熱騰騰的餃子已端到了面前,；推托間,，一碗香噴噴的芝麻湯圓已遞到了手上；推托間,，一塊滴油的麻糕已喂到了嘴邊,。

因?yàn)榘职值男㈨槪棠毯颂野愕睦夏樞Τ闪舜猴L(fēng)中的桃花,。老家人來看望奶奶,，問她：“老人家，您在城里過得到底好不好,？”老奶奶怔了怔說：“這下,，我可以去死了?！崩霞业娜艘宦?，大驚失色，以為我爸媽對奶奶不好,。奶奶很快跟了話：“我兒子,、兒媳婦他們待我太好了呀，該享的福都享了,，可以安安心心去死了,。”我爸起身,，大聲說：“媽,，您要活100歲，我養(yǎng)您到100歲,?！蹦棠痰淖煲话T，眼窩子里全是淚,。

奶奶晚飯后上床睡覺早,，我爸決定改掉她這習(xí)慣，于是常帶她去夜晚的大街,、廣場散步,。有天晚上，正值小城一個節(jié)慶日,，我陪同爸?jǐn)v扶著奶奶去小城廣場漫步,，四處華燈溢彩，照得小城白晝般耀眼，只見老人家瞇縫著眼睛,，顫動著小腳走近一根電樁,，伸手不住摩挲著，爸驚訝地問：“媽,，您干啥,？”奶奶嘴里嘀咕著：“哎呀，太亮了,，這樣不節(jié)約電，太可惜了,，我想關(guān)一些,。”爸“撲哧”一聲樂了：“媽,，這用不著您操心,，有專門的單位管著吶?！蹦棠倘圆桓市?，繼續(xù)按照她的思路嚷嚷：“有人管是好事，但這樣到處明晃晃的,，肯定要花不少電費(fèi),，就算是國家給錢，也要給國家節(jié)約一點(diǎn),?！?/p>

我爸知道，這是奶奶一輩子的節(jié)約習(xí)慣,，看見大街小巷亮起這么多盞燈,，她心疼到骨子里去了，這個問題奶奶以前就跟我爸提起過,，我爸當(dāng)時沒當(dāng)一回事,。這一次，她終于忍不住了,，要去找開關(guān),。

之前奶奶住在鄉(xiāng)下老屋時，一個人在夜里也舍不得開燈,，閉上眼睛慢慢入睡,，天還沒亮就摸索著起床，也舍不得開燈,，憑她多年對老屋四周的熟悉,，她甚至閉著眼睛也可以走路，找到她熟悉的鐮刀、篾刀,、鋤頭,、石磨……

我爸對奶奶耐心解釋，城里這些燈光,，不僅僅是節(jié)約電費(fèi)的問題,，不僅僅是照亮行人的路，還是一個城市的美化,、一個城市的吸引力,，它還能給城市帶來富裕。

從此,，奶奶不再為城里的華燈綻放吭聲,，她常常趴在陽臺上望著城市燈火，燈火也在她渾濁的眼睛里閃動,。

奶奶90歲那年的春天,，在城里的床上安靜睡去，再沒醒來,。3天后的凌晨四點(diǎn),，靈柩啟程回鄉(xiāng)下安葬，靈車沿著小城一周緩緩行駛,，城里的燈,，照著她善良的靈魂，閃閃發(fā)光……

■ 李晨